李龙川喜欢吃牛尾。</p>
姜望默默地在老人家旁边坐下了，姿态乖顺。</p>
“好孩子。听说你陷于天道，现在算是回来了？”老太太看着他。</p>
“是啊，回来了。”姜望道：“有些人，有些事，我根本忘不掉。我是个贪心的人，我什么都放不下。”</p>
老太太说道：“挣脱天道深海之后，你应该就可以衍道了。这一步至关重要，真正登天盖世，怎么这时候来临淄？”</p>
“奶奶。”姜望说道：“我想着先来看看龙川……也看看您。”</p>
“这不对。”老太太摇了摇头：“死人不能耽搁活人。”</p>
姜望张了张嘴，没有说出话来。</p>
在跟李龙川相关的事情上，他实在不愿意听到“耽搁”这个词。</p>
但谁能比眼前这个老太太更不甘愿呢？</p>
一碗米饭端上来了。</p>
老太太亲自给他递上筷子：“来都来了，先吃饭。吃饱了再去奔前程。”</p>
顿了顿，又道：“瓦罐难免井边破，将军难免阵上亡。你不用担心我接受不了。当初他爷爷走的时候，也是这么突然的——那时候正言还在我肚子里。”</p>
“就是太突然了。”姜望说道：“这不是一件有预期的事情。我从未想过这种事。不知道怎么接受。”</p>
最后他只能重复：“太突然了。”</p>
老太太说：“吃饭。”</p>
姜望于是就吃饭。</p>
“我们李家是吃军粮的。”老太太端起饭碗：“端这碗饭，就不要怨。”</p>
她又慢慢地吃了起来，吃得很认真。</p>
这一饭一蔬，都是李家人一刀一枪挣回来的。</p>
她一粒也不浪费。</p>
……</p>
这顿饭吃了很久。</p>
姜望吃光了那碗米饭，也吃干净那碟牛舌、那份牛尾，表现得饥肠辘辘。</p>
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李龙川之死有问题。</p>
但齐国与景国之间的谈判推进太快，把李龙川的死当做一个冰冷筹码，几乎没有顾虑李家的感受……他是为李家委屈的。</p>
就像当年在迷界，他为自己那些什么都不知道就牺牲了的部下委屈。</p>
许多年来他变了许多，他比当初强大太多太多。可也有很多地方仍如当初，就连委屈的方式都一样。</p>
他这次来临淄，本来是想问问李老太君，有什么他能做的。</p>
今日李龙川的棺前尽是朝廷大员，李家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影响这个帝国的政治走向。他们当然是位高权重的。</p>
但在具体的李龙川之事上，石门李氏或许有很多的不方便，而今天的他，有超出一定限度的自由。</p>
他已是天下极真，即将衍道绝巅，必然超越李一的记录，再次创造历史——那是现世绝顶的位置，任何人都不可以再无视他的意见！</p>
在对抗天人的状态下，他第一时间去海外，确认李龙川的死因。</p>
在战胜天人之后，他第一时间来临淄，愿意尽他所能。</p>
但李家什么都用不着他做。</p>
……</p>
从摧城侯府出来的时候，天色已经入夜。</p>
陪着李老太君聊了很长时间，多是老太太讲，他听。说的都是些李龙川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情。</p>
好像说起一个人的小时候，这个人的人生就还有很久。</p>
但仅以怀念，不能存活一个真实的人。除了凰唯真。</p>
姜望自然是要回重玄家的，但出得李家大门，略瞥了一眼，便径直走到一顶大轿前。拂开轿前的护卫，将轿帘拉起来，看着里面正坐的霍燕山。</p>
四目相对，霍燕山微笑示意。</p>
“李家刚出了事，你守在这里，会让人误会。”姜望不太和气地说。</p>
“不会的。”霍燕山和缓地说道：“我跟摧城侯报备过了，我在等你。”</p>
姜望略略挑眉：“没人告诉我。”</p>
霍燕山道：“我叫他们不要通知的。不是很紧要。”</p>
姜望也就随意起来：“哦，什么事？”</p>
“陛下召你入宫。”霍燕山说。</p>
“……”姜望看了他一眼。</p>
这倒确实是整个齐国“最不紧要”的事情。</p>
霍燕山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：“请吧。”</p>
姜望也就掀帘入轿，坐在了这位大内总管旁边。</p>
有时候回想起过去的事情，总觉得像是昨天才发生。</p>
可时光分明已经流逝了很久。</p>
早已物是人非了。</p>
天子身边的韩令，都换成了霍燕山。换了好几年。</p>
临淄城还是那座临淄城吗？</p>
大齐皇帝召见的地方，仍然是东华阁。</p>
姜望自不是最初来此的模样。</p>
但天子还没到。</p>
所以他仍是孤兀地在这里等着。</p>
他仍然在修行中度过等待。</p>
修行之中，不知时间流动。</p>
直到霍燕山再次推门进来，小心地侍立一边，姜望也就睁开眼睛。</p>
天子大步走了进来。</p>
姜望深深一礼：“草民姜望，拜见天子！”</p>
天子随手一抬：“免了吧！即将真君了，往后你也是君，可以见君不拜。”</p>
姜望道：“草民拜的不是君，是草民心中亲近的长者。”</p>
天子摆摆手，在平日看书的位置上坐下了：“这些话听多了也腻。”</p>
姜望幽幽道：“草民已经很久没回来。”</p>
天子‘呵’了一声：“漂亮话你当只有你会说？说得比你漂亮的不知有多少！”</p>
姜望道：“草民只是说真心话，不是说漂亮话，您——”</p>
“别解释，懒得听。”天子顺手取过一本奏折，一边打开看，一边随口问道：“等了很久？”</p>
姜望道：“差一刻就满三个时辰。”</p>
天子将视线从奏折上抬起来，看了他一眼：“算得蛮清楚的。”</p>
姜望道：“我不善虚言。”</p>
天子看着他：“你今天是来算账的？是不是什么都要与朕算清楚？”</p>
姜望低头：“草民没什么可以跟陛下算的。”</p>
天子这才收回视线：“刚刚也在修行？年纪轻轻都这个境界了，怎么还这么辛苦。”</p>
姜望道：“陛下尚言不能遂意此生，况乎姜望？我不敢懈怠。”</p>
当初天子问他所求。</p>
他说求洞真之法，求真人无敌，求斩心中块垒，求得遂意此生。</p>
如今几乎都实现。</p>
大约只剩最后一个，“遂意此生”。将要用一生去践言。</p>
但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？</p>
有人看到了，有人看不见。</p>
齐天子也沉默了片刻。</p>
最后皇帝说道：“玉郎君今日与朕辞行。说他以后要侍奉老母，不再来阁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