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 无解之题
彭明章和蒂姆说话间,马车到了彭家门口,正好高先生来访。
彭明章很高兴,高先生懂洋文,学问好且见解不凡。
彭明章对蒂姆说:“高先生对我们国家弱点的洞悉程度,我就有些望尘莫及。”
高先生笑问何事,彭明章向他谈了一下蒂姆和他关于科学的议论。
高先生和蒂姆寒暄后说:
“这个问题,有人说中国人在精神上注重文明,所以在尘埃里面,越显得能与自然接近;
西洋人在物质上注重文明,所以在机械方面,越显得能把自然征服。
例如龙安街头的鸡公车,便是精神文明保存的;西洋街头如飞的汽车,却是物质文明的产物。
精神文明者是玄学发达的现象,物质文明者是科学发达的结果,我是比较同意这个观点的。”
高先生谈完自己的看法,向蒂姆询问游历中国的观感。
蒂姆说:“我去过中国很多地方,天津、上海、武昌和汉口等。
龙安有点像小汉口,街道非常狭窄,以至于货车和马车都不容易通过。
苦力用一根竹竿可以挑起很重的东西,竹竿两头吊起货物,中部放在肩上。
他们也这样用桶从河里挑水。富人坐轿,大家都得给他让路。”
蒂姆边说边比画,高先生一笑,又问蒂姆对彭明章的印象。
蒂姆望着彭明章说:“我们在欧洲时就是好朋友,彭举止温文尔雅,与我见到的典型的中国士绅一样:
华美的轻舟载着他外出造访,身着白色亚麻、蓝丝和缎子做的衣服,手拿扇子,身边的小方桌上放着茶碗。”
彭明章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茶说:“蒂姆真会画像,当初我从欧洲游学回来很长一段时间,觉得中国反倒像异乡。
仕途不达,事业不顺之际,每有局外人之感,应了严复先生的‘当年误习旁行车,举世相视如髦蛮’之叹。
如今两耳不愿多闻窗外事,因韶光去矣,叹眼前岁月无多。”
蒂姆说:“彭,你才华横溢,正当壮年,应如蜡烛照亮别人,燃尽自己,为何要如此消极?”
高先生说:“身负才华而无用武之地,这是彭先生的苦恼,而不是消极。
彭先生的现象,与其说是个人的悲哀,不如说是一个国家的悲哀。
英国大贤赫胥黎就说,国家之最不幸,不在贤者居下位而无由升,而在不肖者居上位,而无由降。”
蒂姆说:“我去过日本,只要中国人像日本人一样,对欧美文化猛追急学,自立自强也可指日可待。”
彭明章说:“我国的维新,如同借来的衣服不合身体,借来的文化不适国情。
衣服之合与不合,仅仅关系一身,文化之适与不适,必牵涉整个国家。
一个人在借用别人的衣服之前,还须打量自己与别人身体的肥瘦长短。
一个国家在借取别国的文化之前,对本国与外国的国势民情,岂可不细加考核?
西洋文化并非全无可取,可惜我国自吸收西洋文化以来,只得其害而未获其利。
就是坏于徒知吸取而不知斟酌,所谓的维新是投降式的维新,或顺民式的维新,消化不良,更易拉肚子脱水。”
蒂姆说:“那日本人效法欧美,不是很成功吗?”
彭明章说:“维新如用药,用药是为去病,不是为了添病。维新是为图强,不是为求亡。
药,虽然对症,也必须随着人的年龄体质情况,谨慎加减。
我国用药不当,反添新症。
而日本人之所以成功,是遵循了西乡隆盛的药方:
广采各国之制度,宜先定我国之本体,张风教,然后徐斟彼之所长。
不言而欲偎效彼,则国体衰颓,风教萎靡,不可匡救,终受彼之制矣。”
高先生说:“彭兄高论,堪称国士。
西洋各国民众的生命和财产,都得到应有的保护。
连至高无上的统治者,都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,随心所欲处置臣民和以权谋私,这才是我国维新最应效法的。
但家天下皇权制,处庙堂高位者,除了东施效颦,
哪里知道纱罗绸缎羽毛绒呢狐貉羔獭,固然是美好的衣料,但须分出季节,配合穿用。
假若不辨春夏秋冬,将这种种衣料,做成一件衣裳穿在身上,
不但穿的人冷热不均,就是旁观者也以为稀奇古怪不可理喻。
从科学的角度来看,家天下皇权制已让我泱泱中华的前途,成了一道无解之题。” 蒂姆说:“但贵国百姓太柔顺,无论受着什么的压迫或敲诈,都一样的咬紧牙齿忍了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