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回去吧。”
虞惊霜淡淡道,声音温和,却有容不得他人拒绝的坚定。
哪怕不熟悉她的人,也能分辨出此时她不甚愉悦的心情,这对平常总一副笑意盈盈的她来说,几乎可以算作冷脸。
明胥脸色苍白。
他本来该说些什么话的,干巴巴的辩解也好、讨好着笑也好,总之不是现在这样直挺挺地沉默站着,心中有个声音在不断喊着,叫他说些什么,求她不要这样对他……
可却又有另一种声音,充满恶意地贴着他的耳畔耳语:是啊,一切早已没有任何意义了。
在他义无反顾离开她时,在他没有第一时间赶回来时,他与虞惊霜的结局其实就已经注定,任他之后再找寻多少理由,失约就是失约、辜负就是辜负。
今日的难堪,不过是八年前的审判终于降临罢了。
他攥紧了那酒坛的麻绳,粗糙细小的毛刺咯进掌心,明明只有微弱的感觉,他却觉得,仿佛切肤之痛般,自掌心蔓延至心口,拽着他的肺腑,令他喘不过来气。
明胥慢慢垂下头,声音嘶哑:“……我知道了。”
眼眶微热,他艰难道:“对不住,惊霜,相见以来,我还……未同你道一声对不住。”
虞惊霜望向他泪痕满面、略显狼狈的脸,付之一笑,语气平静自然:“我接受。”
轻飘飘一句话,却如巨石一般落在他心上,仿佛一瞬间,明胥挺直的脊背都佝偻了几分。
他未再说话,抱着酒坛,就如虞惊霜希望地那样,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了。
虞惊霜目送这位故人的离开,他步履踉跄,在那道身影拐出巷子的一瞬间,好像再也支撑不住般,扶着墙缓缓蹲下。
只看了一眼,她收回视线,目光落在巷中还站在墙角的潜鱼身上。
“我不是让你处理了那些信吗?”
她不冷不热道:“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,留你当摆设?”
潜鱼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,立即垂下了头,声音干涩地开口:“……下次绝对不会了。”
他说完这句话,就转过身单膝跪着,手脚麻利地快速将那些散落一地的信件收拾起来。
握着厚厚一沓纸,他迟疑了一下,回头看了一眼虞惊霜的脸色,发现她面无表情时,他立刻侧过脸,毫不犹豫将那信拦腰从中撕开。手腕使力,内力霎时间就将纸张震碎,化作片片手指肚大小的纸片。
簌簌落在木匣中,宛若某种不知名的白花瓣。
脚步声从身后传来,挟着一阵微弱的玉兰香气,潜鱼屈膝半蹲的姿势微微一僵。
虞惊霜从他的身后走过来,转到他面前,俯下身垂眸看那木匣里的碎纸。潜鱼不由得屏住了呼吸,像是担心他莽撞的气息冲撞了眼前人。
突然,虞惊霜动作微微一顿,眼睛盯着潜鱼。
他莫名紧张起来,胸腔里一颗心怦怦乱跳。
“这是什么?”她撑着膝盖,另一只手隔空在他身上轻轻一点,好像有些困扰。
?
潜鱼困惑,他有些没反应过来,顺着虞惊霜的眼神看向自己袖口,只一眼,他呼吸一滞。
虞惊霜伸手,越过他僵住的身子,径直从他衣袖暗侧抽出了那一抹白色——是一封信。
还印着不甚明显的桃花,正是他曾经寄给她的一封。
她捏着那信件,翻来覆去地看,漫不经心道:“怎么在你这儿?”
潜鱼清晰地感受到后颈处起了冷汗,心跳如擂鼓般震耳欲聋。
他心乱如麻,顿了顿道:“我……方才它掉到了地上……”
虞惊霜挑了挑眉,接上他的话:“所以你收起来了,本来想放在木匣里,然后正好那两人来了,于是你便将它放在了袖中,忘记了一起撕毁,对吧?”
潜鱼沉默了。
虞惊霜说的这话真是完美又合适的一条理由,换他来想,最多也只能想到这个借口。
只是……他捏紧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濡湿的掌心,一种莫名的感觉告诉他,此刻不应该开口应答。
“……是。”沉默了片刻,潜鱼还是低声,从嗓子中艰涩地挤出了回答。
话音一落,他就听到虞惊霜笑了一声,没什么情绪:“这种晦气的东西,又不用特意去扔。”
潜鱼听到她淡淡道:“掉在地上了就顺势丢了呗,还捡起来干什么?不嫌脏吗。”
潜鱼抬眼看她,有些愣怔地轻轻重复:“……脏。”
虞惊霜微蹙眉头,似是有些烦闷和倦怠。
于她而言,收到这些信除了心中添堵,并无半分波动——那些问候、寒暄、道歉和故作亲昵的闲聊,只会扰人清净。
而潜鱼在她身边待了如此久,到现在却还连这样一件小事都做不利落,换做她从前执掌军卫时的脾气,这样失职的下属早该去领罚了。
“不管你袖中还有多少,都给我弄干净了。”
她直起身子,不欲多言,看都没再看那信一眼,反手随意将信扔到了潜鱼的脸上,迈步离开了。
“啪——”轻轻一声,却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,辱得潜鱼面色惨白,浑身凉透。
他半跪着岿然不动,尖锐锋利的信纸页自他的额角划出了一道伤口,然后缓慢地滑落他膝头,被风一吹,落入了一汪雨后的积水中。
细细的血线突兀地浮现在脸上,细碎的痛感传来,潜鱼半垂着眼睛,一眨不眨。
他看着那积水中的信件逐渐被泥水浸湿,污秽将信上“兰乘渊”三个字一点一点吞噬。
直到那朵浅淡的小桃花也被慢慢染脏,沉入了泥水底,他才后知后觉地眨眼,一点晶莹悄无声息掉了下来,隐没在衣衫中。
……
白芨站在角落里,默默地看着这一切,从他的角度看去,只能看清潜鱼一动不动的身影——
被虞惊霜不耐烦地叱责了几句后,潜鱼一向魁梧的背影都仿佛瑟缩了许多,瞧着有些可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