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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章 发汗药 赤练蛇(1 / 2)

北方的冬天是漫长的,窗外雪落无声,天地一片灰莽。靠窗的暖气片上晾烤着室友洗的袜子,嗞嗞白烟倦怠地扭着,拧出残存的皂香。室内暖得岂有此理,让人想打盹儿。

邻杉拥被坐着,被头上摊开着《生死场》,她手心冒汗,脊背却寒涔涔的,好像在旷野里奔跑,喝了太多的风,嗓子眼发干。书中的世界是那样残酷、肮脏、没遮没掩。原始的蒙昧让“生死场”上的人们如兽一般活着,糊糊涂涂地生殖,乱七八糟地死亡。成业摔死自己的孩子,乱坟岗上的野狗咬噬着死婴……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密布着野蛮、粗暴的沙粒。

邻杉想到了惨死的秋生媳妇,还有服毒之后,侥幸捡回一条命的二婶。老话说,“大青衣二彩旦,半碗沙子半碗面,挑米吃。”道出了中国人举重若轻的生存智慧,不跟傻子过不去,凡事别较真儿。然而在泥沙俱下的生活中,那些凝望深渊的人,难道是不够豁达,不够隐忍,非要跟伤害自己的人过不去吗?她陷入了苦痛地沉思。

随着“吱扭”一声门响,一道亮蓝闪进宿舍。赤如穿一件簇新的羽绒服从外面回来,整个人光彩夺目。她走到邻杉床边,从衣袋里摸出一封信说:“我路过传达室,看到有你的信,就捎回来了。”

“谢谢——”邻杉接过,一看是父亲的笔迹。她连忙拆读,父亲在信上说,家里一切都好,邻桐外出打工,挣下了些钱,准备翻修家里的旧房。另外特别指出衣服不是他们寄的,爸妈猜想可能是哥哥买给她的,谁知道呢?

邻杉脑中闪过那条紫裙子,她什么都明白了,一股温热的感情漫过全身,她的心被好友的善意滋养着。

赤如脱下了那件新衣,打开自己的衣柜,突然皱着眉说:“邻杉,你的衣柜先借我用一下,好吗?你看,我的柜子都快撑爆了。”

邻杉移目墙上,赤如的柜子在左下第二个,里面嫣红翠绿,塞得海海漫漫,像一挂彩虹瀑布。

上铺的林茉莉眼里进了沙子,她掐尖了嗓子说:“哟,赤如,兄弟如手足,妻子如衣服,你可真是妻妾成群呀!”

赤如白她一眼,并未答话。林茉莉是她的手下败将,由着她酸去吧,丑人多作怪!

邻杉笑着答应了,她那屈指可数的衣衫,只占去柜子的一角,有足够的余裕来容纳赤如的华服。

赤如检阅完她的“六宫粉黛”,故意亮开嗓门说:“这个周末,我要去买一个超大的布衣柜,就放那边墙角。”所指处正是林茉莉的卧榻东侧。这步棋下得一箭双雕,那个官小姐跟她过不去,她偏要在她眼皮底下栽个钉子。赤如是有城府的。

林茉莉倒抽一口凉气,却又奈何不得。

赤如是个地道的农村姑娘,家境贫苦。但她生得俏眉俏眼,嘴唇像吃了红豆一样莹润饱满。所以打小身边的追随者络绎不绝。她在高中时就谈了男朋友,对方是年级里的学霸,考取了西安交大。赤如把改变自己命运的绳索套在了这个青年才俊身上。到了大学后,依然电话传情,你侬我侬。但她是个贪于享受,嗜衣如命的人。没有了“固定饭票”,日子便不好过,所以开始另做打算。论姿色她是班里的二号班花,因为紫苏的刀枪不入,那群见色起意的男生把目光投向了赤如。恍然发现她才是出尘而不绝于尘的美女,对了他们的胃口。

于是几路人马四面夹攻,赤如是懂男人的,她先是不理不睬,扭着杨柳细腰去打水,步步生莲。她是那样瘦,像一缕诗魂,晃得书生们心都慌了。如果说恋爱是一场高烧,那么赤如就是他们的发汗药。

她这样欲擒故纵,欲迎还拒了好些时日,才锁定了一个目标——汪德全,此人矮胖浑圆,活像一枚炮弹。父亲是开运输公司的,财大气粗,这位汪少爷衣服、鞋、帽全是名牌,他从不吃学校食堂,顿顿都到校外下馆子,吃得满嘴流油,一身肥膘。

要说这样一个俗不可耐的人,何以得到赤如的青眼,当然是他无与伦比的钞能力。假设没有那些硬铮铮的人民币,赤如让他拉一下手,恐怕都要恶心半年吧!

他们很快确定了恋爱关系,并在校外同居。赤如的衣服是班里最时髦的,吊带衫、牛仔裤,露背裙,一应俱全,腕上戴着金手链,blingbling地闪。汪德全不遗余力为她包装,他以为只要砸钱便能拴住女人善变的心,殊不知赤如跟那位科大的情郎依旧山盟海誓,暗通款曲。

汪德全被买来的肉欲之爱满足着,回到宿舍,往舍友的床上一趟,恬不知耻地说:“嗨呀,纵欲过度啊,老子的腰吃不消啦!”单身汉们爆出一阵狎猊的哄笑,他更得意了,仿佛自己是西楚霸王,赤如是那个虞姬。

一天下午,赤如梨花带雨地跑回宿舍,在她那张久未宠幸的床上抽抽搭搭,起起伏伏,仿佛她身下是一片海,她正在风浪间颠簸。

邻杉不知何故,也不敢问,后来在班里的八卦阵营中偶然听得一些传闻,方才知道,赤如跟她的交大情郎分手了,是男方提出来的。这倒并不奇怪,在那个年代,手机没有普及,彼此联系全靠座机,她的情郎找她也是打宿舍里的座机,常常是赤如不在,接到电话的舍友帮忙传递消息。

这就让那些好事之徒有了可乘之机,最大的嫌疑是林茉莉,但赤如没有确凿的证据,只能隐忍不发。同时她也反思了自己,过于张扬,让她树敌不少,以后要收敛些才是。

临近元旦,学校里每天晚上都有舞会,给那些热恋中的情侣创造了契机。

宿舍里的郭梅子正跟计算机系的一个男生打得火热。每天绞尽脑汁打扮自己,可惜她的家境一般,没有体面的衣衫,多么恼人!

这天她正要出门,回头瞥见了赤如的衣柜,一个越轨的想法瞬间娩出。她忐忑着走近,犹豫的手最后坚定地拉开了布衣柜上的拉链,里面的衣服巧笑着向她招手。她只觉得呼吸急促,眼花缭乱,随手抓了一条酒红色的针织连衣裙套上,然后慌不择路地奔向舞池。

那一夜,郭梅子跟男友联翩起舞,像《项链》中的玛蒂尔德,享受着虚荣带给她的短暂的快乐。

跳完舞,男友请她到学校对面的夜市吃烧烤,肉串的汤汁滴到了裙子上,郭梅子却浑然不知。跟她的情郎浓情蜜意到深夜才回去。宿舍里的人都睡熟了,她蹑着手脚把衣服还回柜子,蹭到自己的床边躺下。

赤如隔一段时间就要回宿舍拿些衣服,她和汪德全在校外租的房子空间有限,所以她没有把衣物都搬出去,留了一部分在宿舍。

这天,她打开衣柜,感觉有些异样,仔细翻检,并未发现少了什么。但却有股浓烈的孜然味儿,她用鼻子使劲儿嗅着。

心虚的郭梅子早坐不住了,笑着说:“少了什么东西吗?青天白日的,宿舍里可没进过賊!”

“保不准有内鬼,穿了别人的衣服假充灰姑娘!”上铺的林茉莉话里有话地挑拨着她俩,她早看穿了郭梅子的把戏,那天夜里,她根本没睡着。

“你——”郭梅子涨红了脸,她决定一人做事一人当,向赤如坦白。

“赤如,对不起,我那天参加舞会,找不到合适的衣服穿,就擅作主张,穿了你那条酒红色的连衣裙。只那一次,请相信我,以后不会了。”

赤如有了上次的教训,便不跟她计较,反而拉拢道:“没关系,你喜欢那条裙子,我送你吧!反正我的衣服多得穿不完。”

“不——不——我没想把它占为己有。”郭梅子臊得满脸云霞。

为表诚意,赤如拉起她的手,把裙子晾在她的臂弯,亲热地说:“大家都是好姐妹,不用客气,不像某些人背地里嚼舌根,见不得别人好!”

林茉莉听得心惊胆战,气得不敢言传。

赤如施展着她的手段,让汪德全为她所有的欲望买单。毕业之际,她却一脚把他踹了。这条赤练蛇卸下了所有的巧饰和伪装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拿下了班里的另一个官二代——蒋继昌。蒋的父亲是华阳市工商局的局长,大权在握,将来为儿子儿媳谋个体面工作,是易如反掌的事。

赤如很快便随蒋继昌见了家长,似乎男方的亲属颇有疑虑。门不当户不对也就算了,这个女孩子善于钻营的脾性是逃不过准公公的眼睛的。

婚事受阻,赤如放出了自己怀孕的消息,逼婚蒋继昌。她已经不顾廉耻,不择手段,像一个杀红眼的罪犯,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!

最终,她成功了。在别的同学撞破头皮找工作的时候,她风光无限地嫁进了蒋家,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。

许多年后,在一次同学聚会上,邻杉风闻赤如得了乳腺癌,已经离世,走的时候38岁。

起因不详,反正香消玉殒就是了。

邻杉写了一个莎士比亚风格的短剧《自由女神俱乐部》,讲述了某大学,女生宿舍里的奇闻轶事。紫苏看罢,拍案叫绝,领着班里的几个活跃分子把它排演了出来,并搬上了学校元旦文艺汇演的舞台,引起了不小的轰动。

中文系“国风”话剧社的社长程泱亲自找到邻杉,特聘她为该社的剧本编辑,尽管没有工资,她欣然应允了。

话剧社的排练厅在图书馆的五楼,是由一个小型阅览室改建成的。当时他们正在排练魏明伦的《潘金莲》,这位川剧鬼才,邻杉早有耳闻,该剧中优美的曲词,不仅恰当地表达了剧中人的内心冲突,交代了剧情,而且充满诗意,别有一番情趣。

潘金莲一上场,就用一首七言诗来介绍自己的身世,表达自己的渴望。“昨夜秋光浸园庭,独倚栏杆看双星,童年早失天伦爱,青春渴望伴侣情,厌作豪门寄生草,爱听长街卖花声。心随彩蝶飞墙外,梦游人海觅知音。”这段念白铿锵有力,青春萌动,让人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潘金莲。

台上饰演潘金莲的女孩叫橘子,湖北人,外文系的学霸。她的表演收放自如,是个有天分的演员。邻杉在夜间的操场散步时,曾看到一个长身细腰的女孩,抚着胸口在练习用丹田大笑,不知情的人会误以为是聂小倩的鬼魂。

邻杉看得出她对人物的解读是下了功夫的,台上那个“宁与侏儒成配偶,不伴豺狼共枕头”的潘金莲就是橘子,橘子就是她。她凭借超强的爆发力把一个弱女骨子里不屈的反抗精神,酣畅淋漓地表达出来,震撼着邻杉的心。

魏明伦是站在新时代的角度,重新审视潘金莲,思考这个被无数人口诛笔伐的淫娃荡妇,是怎样一步步走向沉沦。他为这个千古罪人翻了案。

邻杉惊诧于这群业余演员的演技,他们在自己的热爱里闪闪发光。台上那个武松看起来十分眼熟,瘦高个,尖下巴,貌似她的一个初中同学,叫什么来着,记忆的雷达在层出不穷的方块字间搜寻着,最终锁定了“凌浩宇”三个字,没错,就是他。邻杉又惊又喜,她发现“武松”也一直在看她。不消说,那个打虎英雄认出了陆邻杉。

排练结束后,他径自走到邻杉跟前,有点拘谨,又故作镇定地说:“Hi,老同学,好久不见。”

“Hi,真是意外之喜,在这里重逢。”邻杉有些手足无措。

“走吧,兰州大饭店,我请你——”青年恢复了自如的风度。

她和他坐进了学校对面的拉面馆,这是邻杉第一次接受男生的邀约。没有羞耻感,老同学的白饭,吃也无妨。她们各据一凳,相对而坐,交谈甚欢。兰州大饭店的面细汤宽,很对邻杉的胃口,她居然当着一个男生的面报销掉了一大碗,多么不可思议!原来她的小鸟胃是长期压抑食欲的结果,并非她对美食无感。

凌浩宇有点颓唐,他漫不经心地说着自己的遭遇,原来他报考这所学校,选的专业是中文系,结果阴差阳错被调剂到了机电工程系。他初来乍到,无处说理,硬着头皮去了机电系,糟糕的是那些课程他丝毫不感兴趣,也学不进去。上个学期差点挂科,崩溃到想要退学,最后他鼓起勇气找到校领导,陈述了自己的“冤屈”,校方表示,下个学期就把他转到中文系。

“哪个班?”邻杉迫不及待地问。

“你希望我去哪个班?”浩宇狡黠地望着她。

“随便,只要不是我们班就行。”邻杉不客气地答。

两人都笑了。

班里转来一个酷似费翔的帅哥,足以让那些春心荡漾的女生们意乱神迷。浩宇总是坐在班里的最后一排,一米八的身高叠起来也是鹤立鸡群。他写得一手好字,笔力雄健,走势遒逸,单凭这一点,班里的男生们也开始对他刮目相看。

邻杉习惯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,安静地听讲,记笔记,不被外界所扰。浩宇和她隔着两个人,下课后他总是趋到她身边,讲些旧日同窗的近况,还有他自己的家事。邻杉饶有兴致地听着,对他毫不避讳的坦诚很是感动。

浩宇的父亲是村里的支书,大权在握。但他痛恨贪污腐败,是个耿直清廉,洁身自好的人。浩宇上大学的学费是从亲戚中转借的,大姑当面抱怨,“你看看别的村干部,哪个不是富得流油。你拿着官印不作为,也忒老实了,俺不指望沾你的光,好歹把自个儿家营务兴旺喽,让娃们跟着你少作难。”父亲被自己的妹妹抢白,却无言以对。但他依然坚守着初心如磐的信念,不敛不贪,被其他村民当做笑谈。

这些低到尘埃里的庄稼汉,习惯了村干部的排场,似乎支书的落魄伤了他们的体面。

浩宇对父亲没有埋怨,他的嫉恶如仇恰是父系傲骨的遗传。身上穿的黑风衣是从小商品市场淘的,五十元。他俭省克制,自卑又自怜。

突然有一天,他顶着一头黄毛进了教室,全班哗然,他似乎在用染发宣泄一种情绪。那天的古代文学课上,卜维新教授正好讲到魏晋风度的代表人物——嵇康,老先生慷慨陈词:“嵇康自幼聪颖,身长七尺八寸,容止出众。他博览群书,广习诸艺,尤为喜爱老庄学说,早年迎娶魏武帝曹操曾孙女长乐亭主为妻,拜官郎中,授中散大夫,世称“嵇中散”。司马氏掌权后,隐居不仕,拒绝出仕。景元四年(263年),因被司隶校尉钟会构陷,惨遭处死,时年四十岁。”同学们一阵唏嘘。

卜教授环顾座下,定睛在浩宇身上。“最后一排那个黄头发的同学请起立。”大家的目光齐刷刷攒在了他身上,他并不惊慌,岿然站立。

“嵇康常常一个月不洗澡,不洗脸,一边与众位名士清谈,一边捉虱子。他用一种消极的反抗来表达自己藐视世俗的心志,正如这位同学的黄头发一样,远迈不群。”

一阵爆豆似的哄笑在周遭响起,浩宇也跟着咧嘴,老先生出其不意的幽默正中他的下怀。“竹林七贤”是他的精神偶像。

话剧《潘金莲》在学校的报告厅公演,盛况空前。最后代表学校去参加省里的高校话剧巡演,捧回了二等奖。该剧的演员们成了校内的明星,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,悄声议论。

话剧社的社长程泱准备趁热打铁,再排一部大剧。而邻杉早已酝酿成熟了一个剧本《摩登红楼梦》,十二钗若不落凡尘,怎知一路声色?她将大观园移至上海,“黛玉葬花”、“宝钗扑蝶”是妥妥的行为艺术,黛玉凭借“心比比干多一窍”的聪明成为某文化传媒公司的首席执行官。宝钗则延续家族传统,在商海驰骋。豪门阔太王熙凤,不满于丈夫贾琏的出轨放纵,毅然放弃家产离婚,带着巧姐净身出户。她独自创立了家政公司,招揽了先前的女仆,平儿、袭人、晴雯、鸳鸯等人一同经营,生意红红火火。

而“面若中秋之月,色如春晓之花”的宝玉成了电影明星,他出名后,行为失据,形骄气傲,做人做事不坚牢,难成大器。应了曹雪芹对他的设定“非夭即贫”。

该剧在光怪陆离的现代背景下,巧妙穿插了“群芳夜宴”、“晴雯撕扇”、“湘云醉卧”等名场面。把一部荡气回肠的《红楼梦》诙谐生动地展现出来。通篇都用文言写就,这对编剧的古文功底是巨大的考验,邻杉花了一周时间向程泱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。

接下来是紧锣密鼓地选角、排练,凌浩宇演贾宝玉,橘子演王熙凤,新加入团队的赤如演晴雯,另一位老演员杜离若演林黛玉。

困难在日复一日地磨合中逐渐凸显,没有服装道具的加持,演员们很难进入状态,士气低迷。而程泱正是大四,面临着毕业、就业,他把话剧社的事务全权委托给了邻杉和浩宇。

距离公演的日子越来越近,群芳夜宴中的杯盘碗碟尚没有着落。花钱去买是不可能的,话剧社的经费全是大家自发捐献的,杯水车薪,只够平时的排练支出。如今这局面,邻杉犯了难。

浩宇临危不乱,动起了脑筋。

“咱们可以出去拉赞助呀!”他兴奋地说。

“上哪里拉?”

“学校对面的川菜馆,那里可是情侣们的加油站,老板生意好得不得了——”

“你会谈判吗?他凭什么把餐具免费提供给我们使用?”

“这好办,明天我们就去面谈。”浩宇胸有成竹。

她和他过了马路,走向那家川菜馆。脚步越来越迟疑,打好的腹稿,每进一步就遗落一句,等到穿进门面,早已腹内空空。

店里的装潢并不富丽,五六张几,十来条凳,坐镇的是一个秃头大汉,他既是老板,又是厨子,只有一个跑堂的小孩,不用说,他俩是父子无疑。

他们来得不巧,里面还有两桌客人,秃头师傅正颠着锅勺,炒一个满是辣椒的不知什么菜。他回头瞥见了他俩,油烟机的声响震耳欲聋,

“桌上有菜单,想吃嘛自己点!”老板向他们吼道。

“您先忙,我们不吃饭,有事找您谈——”浩宇吼回去。

那两桌客人被他们的交流方式逗笑了,浩宇耸耸肩,没办法,这里真像是停机坪。

“啥球事,我可木有功夫闲扯淡?”老板转过那张油脸,按下了头顶的开关,“飞机”终于熄火了。

他扯下脏污的围裙,扔到一边,示意小孩把辣子鸡丁端给最里面那桌客人,孩子麻溜地照办了。

老板一屁股掼到椅子上,

“嘛事?”他没好气地问。

“我们是对面学校话剧社的,因为演出需要——”

“长话短说,晓得吗?你们这些读书人讲话像作报告,我听着就脑壳疼。”他不耐烦地打断。

“我们想借用您店里的碗碟,当然不是白用,您赞助了我们的演出,我们有义务为您的生意大力宣传。”浩宇连珠炮地说,生怕卡了壳,被驳回。

“什嘛?用我的碗碟?还帮我宣传?我把碗碟给你们啦,还做球生意?”

“不是——不是——我们只用几个小时就归还,介时您将作为特邀嘉宾,也就是赞助商莅临演出现场,几乎全校的学生都会来捧场,不花钱的广告,您为什么不做呢?”

秃头是个直肠子,但还是被浩宇说动了。

公演当天,中文系所有的教授、讲师都被邀请出席,秃头夹在一群大儒中间,如坐针毡。他欣喜地看到“有福川菜馆”的名字在电子屏上来回滚动着。

《摩登红楼梦》在千呼万唤中揭开了神秘的面纱,演员们的妆容是赤如设计的,她贡献出了自己所有的名牌化妆品,成全了十二钗的明艳俏丽。

汪德全在台下为演出造势,他总是带头鼓掌,心里却在犯嘀咕,赤如应该演元春的,那样他汪德全就是皇帝。很难想像一个腹内草莽的人,竟还有如此远大的志向。

演出在如潮的好评中落下帷幕,邻杉对浩宇有了一丝微妙的心动。

紫苏最近很少露面,不知道在忙啥?邻杉决定去宿舍里找她,结果扑了个空。她并不懊丧,相反,却怀着一种甜蜜的惆怅走在杨树荫下,想着自己的心事。

经过男生宿舍的门洞时,突然一个黑影蹿出来,拦路于前,惊得邻杉倒退两步。那人刀条脸,架着黑框眼镜,脸涨得像猪腰子,红中带紫,他结结巴巴地说:“陆邻杉,我——我想请你——看电影,今天——晚上——”

“你是谁?”邻杉回想着,这张脸她见过不止一次,好像每次她到阶梯教室看书,总能遇见他。只要她的边上有空位,这个男生就会悄无声息地挨过来,傍在她左右,心不在焉地做他的习题。

“我是计算机系的廖书阳,我——喜欢你在校报上发表的那些文章——”

“哦,谢谢!可我今天没空,以后再说吧!”她潦草地敷衍着,闪身夺步向前。背后拉出了一张网,上面结着青年忧郁的目光。

被人喜欢是一件幸福的事,但她不爱他,不能用暧昧来诱他越陷越深。可悲的是,自那以后,廖书阳似乎得到了某种开赦,无时无刻不出现在邻杉的世界里,打水时,操场散步时,图书馆看书时,他像一个得了霍乱的病人,邻杉的冷若冰霜反倒给了他某种慰藉。

紫苏的现状跟这位廖同学如出一辙,她爱上了物理系的一个男生,此人相貌一般,但却有一种冷峻拔俗的气质,跟紫苏的父亲很像,真是一场宿命的轮回。

她大着胆子把他约到宿舍,开门见山地表白,青年不为所动,拒绝地斩钉截铁。他早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女友,在省城的高校读书。理工男是不懂迂回的,紫苏的自尊被击得粉碎,差点晕厥。

一个月后,紫苏笑着讲起这段恋爱悲剧,邻杉惊得目瞪口呆,像她这样仙姿国色的人竟还被拒绝,简直没天理。可话又说回来,各花入各眼,王八看绿豆就十分对头。

“计算机系的一个男生缠上了我,简直阴魂不散,你说我该怎么办?”邻杉说出了自己的苦恼。

“哇哦——是哪个鱼眼睛看上了你这颗无价宝珠?”紫苏打趣着。

“别闹,人家正心烦呢?”她压下了另一件糟心事,那才是她方寸大乱的原因。

“至于那个男生嘛,你不理会他便是,恋爱是一场炎症,高烧退了,炎症自消。”紫苏发表着她的宏论。从失恋阵营走出来的人果然不一般。

大三的暑假很快来临,几乎所有人都未雨绸缪地计划着大四的实习,毕业后工作的方向。邻杉的心被一团乱麻绞着,她买好了回家的车票。浩宇来跟她告别,他要去海南找他的堂哥,暑假就在那边打工。两人匆匆握手,各奔东西。

邻杉坐的是最便宜的绿皮火车,逢站就停,沿途总有荷锄的农夫攀门而入,花上两元钱,在铁盒子里晃荡一刻钟,到站下车,像乘公交一样便利。

她倚着车窗,思绪翻滚到了天涯海角,她没有见过大海,也不知道海南长啥样?但那里有她牵挂的人。她被一种空洞的渴望煎熬着,想要奋不顾身,却又无能为力。

手里的车票不知何时滑落到了地上,被经过的乘务员当成垃圾扫进了撮斗。直到出站时,邻杉摸遍全身,搜不出那张剪过的车票,她窘得两颊绯红,戳在原地,不知所措。穿制服的人说,找不到就要补票,可她身上只剩下了五元钱,根本不够再买一张,况且她并没有逃票啊!她觉得冤屈,那张该死的票掉到哪里去了?

这时,身后一个青年说:“我替她补票,多少钱?”

“三十。”穿制服的人答。

“不是十五吗?”邻杉抢着问。

“你买的时候是学生票,半价,补的话要补全票。”

她无奈地咽下一口气,感觉有无数蝌蚪游进了眼眶。青年掏出钱夹,从容地付了三十,闸门开了,邻杉被“无罪释放”。

那个仗义疏财的男生在前面疾走,邻杉小跑着追上。

“喂,同学,我怎么把钱还给你?留个联系方式吧!”

“不用还,我看过你们的话剧,就当是买票了。”青年笑着,露出一口白牙。

邻杉在火车站广场徘徊了良久,心绪难平。头顶的太阳是个泼皮无赖,撒下一把又一把的钢针,扎的皮肤生疼。空气中的热浪激情澎湃地横冲直撞,贪婪地吮吸着行人身上的汗珠。

她坐上了回家的公交,而那个僻远的村子只通三轮车,最后,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,她被颠得七上八下,终于回到了破败的家。

秋天的校园,扬尘已过,树叶痉挛的飒飒响着,像在梳头。空气中滞留的土腥味要靠一场雨水的冲刷才能散尽。

邻杉在宿舍阳台拍打着那些被沙尘浇过的衣服,很显然无济于事,要重洗一遍才行。

她的行李箱敞开着,东西归置的差不多了。辅导员江老师已经公布了实习名单,她和紫苏被分到华阳市教育电视台,让无数同侪羡慕不已。因为电视台离学校远,她俩就近租了一间小房子,不久就要搬离宿舍。

浩宇从海南回来之后,完全变了一个人。他打了耳洞,黄头发漂成了亚麻色,之前廉价的衣服换作了名牌,似乎此行发了横财。

一个暑假的思念并未让邻杉丧失理智,她疏远着这个一身铜臭的青年,同时,浩宇也小心翼翼地闪避着她。

实习之后,他们见面的次数少了,关于他的传闻却从未断过。浩宇在海南交了桃花运,他堂哥老板的女儿看上了这个仪表堂堂、风度翩翩的青年。豪门千金送来的秋波让穷小子难以自持,他答应了入赘。这或许是改变他阶层的唯一捷径,浩宇穷怕了,他臣服于现实,低下了高傲的头。

邻杉买回了两瓶啤酒,在出租屋内一气灌下,酒入愁肠,化作千顷泪,簌簌而下,她哭倒在地上。酒精真是个好东西,她感觉自己羽化成仙,拔地而起,有飞升之势。

醒来时,她躺在床上,身上盖了条毯子,紫苏倚在枕畔,笑盈盈地看着她。

“我的老天,你吓死我了,你是要学李太白,斗酒诗百篇吗?”好友嗔怪着。

想到自己的荒唐行径,邻杉臊得满脸通红,她向好友坦白了对浩宇的暗恋,并表示自己喝酒是为了走出泥潭。

紫苏叹一口气,“中文系的女孩子要么太痴情,要么太花心。”

邻杉知道她所指是谁,赤如跟浩宇一样,为着改变命运,选择了攀龙附凤。有人嫉妒,有人羡慕,当然也有人不齿。评判别人的时候,并非你比他(她)更高尚,只因你没经历过那种诱惑。

电视台的实习并不忙,办公室里的在编人员个个都有来头,他们总是有意无意地聊起自己的局长爸爸,院长妈妈,家中保姆的长长短短。实习生的价值只是帮他们跑腿拿个快递,续上杯里的茶水而已。邻杉的推荐表上写着“文采出众,思维灵活”,她在打杂一周后,被《午间播报》栏目组要去,负责写出像稿。所谓“出像稿”就是主持人嘴里念的播音稿,他们只负责美美地露脸,稿子由专人写就,直播间的提词器上滚动着生活、新闻、交通、出行等稿件的内容,连背都不用背,只要表情松弛,淡定地照着念就行。这样的饭碗让多少人艳羡。

邻杉在看了以往稿件的格式,措辞、内容编排后,很快便能上手,她写的稿子一次就过,不用改动分毫。尴尬的是那个妆容精致的女主持人总是念错字,“莅临”念成“位临”,“日臻”念成“日秦”,“夯实”念成“力实”,错漏百出。真不知道这样的水平是如何打入电视台的,如果没有一个权倾一方的爹,恐怕只能扫大街。

采编部的倪主任很欣赏邻杉的才干,把她叫到办公室问话。

“父母是做什么的?”

“农民——”

“哦——可惜啦!”

邻杉知道他说的“可惜”是什么意思,她没指望能长久留在这里工作。这次实习圆了她的记者梦,她能跟随摄像到街上采访路人,曝光无证经营的黑诊所,到敬老院慰问孤寡老人,丰富多彩的经历开阔着她的眼界,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?

紫苏凭借出众的外表,做了《生活头条》栏目的替补主持人,虽然只是暂时的,也没有工资,但她干的很起劲儿。

十月的华阳,沙尘肆虐的势头减弱,路旁的石榴树上,腹部隆起的红果,像怀才的名士,肚里的珍珠玛瑙越攒越多,急于用咧开的绣口把锦心述说。石榴花是市花,因为它铁似的老干能御疾风扬尘。

这天下午,台里设备维护,临时歇班。邻杉独自逛了书店,黄昏时方才踩着落日残照往回走。到了巷口,她瞥见小屋门前站了一个人,那人西装革履,头发梳得一丝不乱,正怀抱一捧玫瑰,心神不宁地左顾右盼。

邻杉走近了,才认出是廖书阳,她惊叫:“呀——怎么是你?”

“我等了你小半天了,还以为找错了地方。”青年飘忽的眼神不敢直视她。

“你——找我,有事吗?”邻杉有些不安。

“我——想——请你吃饭,哦,不——今天是你的生日,祝你快乐!”他的脸快要涨破,笨拙地递上那捧花。

难为他是如何打探出了她的生日,她自己都忘了。

邻杉接过花,说了声:“谢谢——”她被玫瑰的甜香朦胧着,仿佛溺入了一条河,但她很快凫出水面,冷冷地说:“花,我收下了,饭就不吃了,我们租的房子小,就不请你进去坐啦!”

青年脸上的笑涡僵住了,他像一根鱼叉戳在那儿,徒劳无获地抓着地。

“那——再见——”声音细得像游丝,他的刀条脸成了一片青瓦。邻杉屠杀了他的心。

进到屋内,她把花放到餐桌上,目光始终敛在那一簇烈焰上。此刻她是幸福的,她被青年的执着感动着,但她不爱他,不能用怜悯去交换他的真心。

门响,紫苏回来了,她大笑着说:“嗨呀!你猜我碰到谁了?哈哈哈——”

“谁?”

“廖书阳,他打扮得像个新女婿,真是滑稽可笑,哈哈哈——”

“他没跟你说什么?”

“没,只是打了声招呼。呀——这是那个新姑爷送你的吧?”紫苏刚发现桌上的玫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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