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净抱着膝盖坐在硬榻上,眼神游离在窗外。
笔仙坐在木榻的尽头,端详着妻子的侧脸:“你为什么回到这片沙漠?”
玉净没有回头,只是略微侧过脸问:“你怎么没留在你的江湖?”
笔仙隔着距离注视着玉净的妩媚眼角,但他知道对方的眼神里从来没有自己的位置。
他像是坐在镂窗下的木雕,面孔模糊。
他低声问:“为什么这么问?”
玉净看向窗外的阴云,眼神像是看透了男人的本质:“为了江湖名利,男人一向做得出抛妻弃子的恶事。”
笔仙似委屈般地抽了抽嘴角,而后才解释:“我到这是为了找你。”
玉净不解风情地脸庞藏在半面秀发里,话语也如针刺般吐出:“你是为了找阿莽。”
这个名字从玉净嘴里说出来,令笔仙额头的青筋绷起稍纵即逝。
他试着平复心情低声回答:“他已经死了。”
玉净的脸庞没有显露悲伤,她故作处变不惊地问:“你杀了他?”
笔仙莫名地露出微笑,话语沉稳地说:“是。”
轰隆隆。
低沉地阵阵雷鸣,乌云间窜涌的雷蛇。
玉净终于回过头,看着笔仙认真地说:“你错了。”
笔仙不解地问:“什么?”
玉净淡漠地说:“阿莽在五百年前就死了。”
笔仙以为自己听错了,所以情不自禁地质问:“你怎么知道?”
玉净靠着窗沿慢慢地说:“因为我找过他,找遍了这片沙漠。”
笔仙僵硬地绷紧身体,追问:“你找到了?”
玉净倚靠着手臂,眼泪从眼角滑落,话语却轻飘飘地回答:“找到了。”
“他是怎么死的?”笔仙加重了嗓音,眼神更是直勾勾地盯着玉净。
“他追着太阳。”玉净盯着窗外天际的乌云,内心渴望着一场掩盖回忆的暴雨,“死在半路上。”
咚地一声,笔仙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,整个人软了般靠在木墙上说:“这里不是意念的世界。”
玉净将脸颊贴在横陈的手臂上,神情悲伤地回答:“不是。”
笔仙阴沉着脸看着玉净:“这是在逐日图里。”
玉净轻柔地用袖子蹭去眼角的泪:“是。”
笔仙陡然高声质问:“那么活在五百年后的老莽又是谁?!”
“是化身。”
这声突兀响起的苍老嗓音并不来自玉净,而是老莽!
笔仙闻声看过去,随即就看到木窗外的世界浮现出老莽的脸。
只听老莽沉闷地咳嗽一声,然后缓声说:“在追逐太阳的日子里,我渐渐理解了意志的含义,也明白了我的意志到底是什么。”
笔仙怔怔地看着他,唇齿颤抖。
而玉净看着他,双眼已忍不住涌出泪水。
“我的意志是‘坚持’,所以我坚持追逐太阳。”老莽再度咳嗽甚至咳出血,但他开怀地笑着,“直到死亡降临那一刻,我发现我的意志其实不会死亡消散,而是化为一个化身继续存活。”
笔仙突然想站起来,可发觉自己的身体居然没有一点力气,也发现自己居然紧张到脱力。
老莽注视着画中的玉净,温柔地说:“于是我安排了一出复仇计划。”
玉净流着泪,却得意地回眸朝笔仙露出微笑:“你的画作最大的优点就是逼真,但缺点也是太过逼真。所以即便是你这等作画之人若是被画中景物吸走心神,也难逃被关入画中的命运。”
这是玉净第一次对笔仙微笑,可他却感到无比的憎恶。
他盯着这对奸夫淫妇一字一句地说:“你们算计我!”
“就像你用我最爱看的太阳算计我,我也用你最想找的人来算计你。”老莽发黑发紫的脸庞已被天光照亮,天将亮,他将死,但他感到无比痛快,“我在临死前将内力全部传给我的化身,花五百年卧薪尝胆,为的就是等到将你囚进逐日图的时机。”
笔仙倏地盯向玉净,涨红的脸饱含屈辱地质问:“那你呢?你是真还是假,是本尊还是化身?!”
玉净媚态十足地一笑,反问:“你猜。”
笔仙顿时咬牙切齿,浑身颤抖地打摆子。
阁楼外的屋瓦噼里啪啦地下起了雨,呼啸的风吹动着玉净的红袍,她笑的既放荡又愉悦。
笔仙撑着木墙站起来,手指扒着镂空的窗,瞪着窗口的两个人。
他狠声说:“哪怕我被关进图里,我也不会死。”
“但是你会孤独。”老莽意味深长地接话,他深吸一口气才说,“我说过我会在意念里杀死你,但不是用刀。”
杀人有时无须砍掉他的头。
毕竟一个永远逃不出的大漠,永无止尽的孤独,就是最残忍的死亡。
玉净像是宣告笔仙的命运般告诉他:“你会永远活下去,孤独地活下去。”
“但你会陪着我!”
笔仙尖叫着冲上去,他想要撕碎玉净单薄的红袍将赤裸的身躯和胸脯裸露出来,就像五百年前他在密林中窥视着这对奸夫淫妇的所作所为,也让老莽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他曾经听到的喘息呻吟!
以及绝望嫉妒!
可玉净先一步展开双臂,笑容满是嘲讽地面向笔仙背对木窗,向着阁楼外下坠。
笔仙扑了个空,十指恶狠狠地扒着窗沿,气息粗重地朝窗下俯视。
啪嗒雨水拍打着地面黄沙,笔仙看清雨景的时候,雨声中传来了一声高亢的马鸣。
他看到一匹没有马鞍束缚的骏马逆着劲风冲出马厩,那马上的女人在倾盆大雨中甩动长发,发尾上挂着情人亲手为她绑上的风铃。
风铃在雷雨的夜幕里震动清脆悦耳的叮当声。
“啊!!!玉净!!!”
笔仙大喊着踩上窗沿跳下阁楼,急躁的心态令他啪地一下结结实实摔在地上,污秽不堪的湿泥里溅了一脸。
但他顾不得一切抬起头,就见那道马背上的倩影驰骋在愈来愈盛的风雨愈发势不可挡!
一道粗雷冷不丁地在前路劈下,闪烁的每一下都忽左忽右地变换着扭曲的形态。
可玉净什么也不怕,她为了心爱的男人等了仇恨的丈夫五百年,现在就算是死她也心甘情愿。
毕竟女人一旦真心爱上一个男人是不讲道理,在这份爱里,时间和空间都不能束缚她,因为她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在乎!
所以她骑上烈马一去不回头,像是为爱痴狂的疯子。
她紧紧捏着骏马的鬃毛,脚踢着马腹,在驰骋里一去不复返地追逐西方这一路留下的脚印。
因为她也要去追太阳,去追画外世界的老莽!
但笔仙念念不忘地咬着牙从湿泥里爬起来。
他听着焦急的雨声,迎着苍劲的风,朝着哒哒的马蹄声追去。
他追逐,就像他的朋友曾经追逐的那个太阳,就像他妻子曾追寻情人留下的脚印。
剧烈狂风吹进阁楼,吹倒漆黑的灯烛,阁楼燃起大火。狂风吹倒水壶,倒在地上却弥漫出浓烈酒香。
老莽曾说,每月的十五,他都会上山找笔仙喝一碗酒。
他到了山顶的那天,笔仙不在,于是他拿起那壶醉生梦死寻找着朋友的踪迹。
然后看到那副逐日图被太阳吸引,从而走进画中。
那壶酒他一直随身带着,但从没喝过一口。
因为即便朋友算计了他,他也不想忘记朋友。
玉净在画中守着这壶酒,她不曾喝,因为她知道情人一定会回来。
五百年后的今天这壶酒倒了,酒壶滚动在四方桌角撒下半圆的酒液轨迹。
但桌上已没有两个酩酊大醉的年轻人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