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那么一刻老莽以为自己看错了。
但他为了确认自己没有看错,已强撑着伸直身躯仰起头,睁大双眼仔仔细细的打量。
破晓天光刺穿浑厚云层,明媚光线照耀在男人背后,他像是一道没脸没形的漆黑影子笼罩着老莽。
“你一定想不到。”
男人缓缓开口时面无表情,他的冷漠仿佛来源于无情冬季,亦犹如他穿着的苍白敞袍。
清晰光线在扑朔迷离的天云里刺出几道变幻强光,时而扫过斑驳城楼,时而扫过冷寂大街,最终停留在城头的一束旗幡上。
老莽说:“我的确没想到,画中的笔仙不是你……”
笔仙说:“他是我的化身。”
老莽干涩的嘴唇轻微颤抖,笔仙单薄的嘴唇闭合着。
老莽说:“所以你才是笔仙本尊。”
笔仙说:“是。”
老莽深深地盯着笔仙,嘴唇已因为这突然的变故紧紧咬住,胸膛剧烈起伏喘息着粗气。
笔仙却很从容,或者说自始至终他都是冷漠的,只是握着油伞平静地俯视着老莽。
紫竹也惊住了,铁马则用垂着的眼帘悲悯地注视着老莽。
因为他知道老莽这一次输的有多彻底。
清晨无风。
晨光照射在城头,死寂的旗帜像是将死之人垂下了曾经骄傲的头颅。
“我败了。”
老莽含着无力的怨念说出这句话,失去光彩的眼眸也从笔仙的脸庞移到身下的血泊。
粘稠干枯的血泊像是一滩泥水,倒映着浑浊脸庞的倒影。
“至少你输的不冤。”
笔仙的语气像是带来了风,一阵晨风轻轻扯起他脚后的衣角。
倒映在血泊里的眼眸深恶痛绝地闭上,残云随着晨风渐渐远去。
天光渐渐亮起。
老莽说:“五百年谋划,我想方设法用化身引你入局,没曾想,抓住的却是你虚无缥缈的化身。”
笔仙说:“你的问题就是想的太多,但从不相信自己的优点。”
老莽问:“我的优点?”
笔仙说:“对。”
老莽问:“我不明白。”
笔仙说:“你的优点就是直接。”
老莽闻言看着自己按在血泊中的猩红血手,这只曾经握住刀就令人闻风丧胆的手,此刻却在颤抖。
叮咚一声,融化的雪水自屋檐上落在血泊里,荡漾着涟漪的波纹模糊了脸庞倒影。
老莽说:“我的刀已不比以前快。”
笔仙说:“那是因为你已变老,已学会了小心翼翼。”
老莽说:“人变老之后就不会像年轻时那么胆大,毕竟见过世间险恶的心智终究都会变得犹犹豫豫。”
笔仙说:“因为你变了。”
老莽说:“我是变了。”
笔仙说:“你本是名堂堂正正的刀客,但如今却用小人在背地里才用的计谋算计你的敌人。”
老莽说:“所以我输了。”
笔仙说:“不。你之所以输是因为我也变了。”
老莽闻言抬起头,发黑眼窝里的眼眸仰视着笔仙。
笔仙看似没变,但实则的确似是变了。他披头散发的长发垂在腰后,头上没戴斗笠,身上穿着依旧是最喜欢的白色敞袍,可气质却无比空虚寂寥。
但那副画卷里的笔仙却不是这样,他有血有肉,挣扎和扭曲在暴雨流淌过的脸颊里溢于言表。
笔仙说:“人在失去一些东西的时候,就会变。”
老莽问:“你失去了什么?”
笔仙说:“我不记得了。”
老莽问:“你能忘的掉?”
笔仙说:“起初当然不能忘掉以前的烦恼,所以我没日没夜的喝酒。直到有一天醒来,我发现头脑里的烦恼突然不见了,同时多出了一个我。”
他说完就垂视着手中的画卷,平静目光凝视着自己那个在暴雨里不断追逐嘶吼的化身。
噼里啪啦的暴雨声从画中传出来,骤雷从阴沉的天际坠落,一道红色的身影骑着骏马,沙沙马蹄在肆意奔跑里溅起点点沙泥,而笔仙的化身则在后方苦苦追逐。
老莽说:“我明白了。”
笔仙说:“你真的明白?”
老莽说:“你把烦恼全部交给了化身,所以你的化身从‘烦恼’中孕育而生,以此为意志活着。”
笔仙说:“所以我的意志来源于烦恼,而你的意志则诞生于坚持。”
老莽问:“画中的玉净呢?”
笔仙说:“她当然也是化身。”
老莽问:“她的意志是什么?”
笔仙问:“你不知道?”
老莽说:“我怎么会知道。”
笔仙说:“如果说这世上除了玉净她自己,最应该知道她的意志的人就是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