宗政慈说:“酸奶给我一下。”
何灿似笑非笑:“你要喝?”
宗政慈嗓音低沉:“我和你抢什么。”
他分明是年纪小的那个,语气却像在对护食的小孩说话。何灿被这种态度弄得烦躁,随手把酸奶给他了,宗政慈接过来,打开外套,里面是从火堆里捞出来已经剥去壳的松果,还透着热气。
宗政慈咬着手套脱下,用干净的手掌抓起松果放进去,把酸奶还给了他。
加了满满一捧松果的酸奶沉了很多,罐口散发出特殊的果实香气,何灿产生“吃掉它”的生理反应,但他在物质享受方面向来很能克制,把酸奶往地上一放。
冷淡说:“你在自作主张什么,我不想吃这个。”
宗政慈说:“这是野生的松果,尝尝吧。”
何灿不耐道:“你自己吃吧。”
宗政慈说:“好。”
何灿下一句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,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答了什么,下意识抬眼去看,脸上还带着难以置信。
在他的注视下,宗政慈还真的伸手去拿酸奶,何灿如鲠在喉。他是不想如宗政慈的意,故意折腾,但没预计会白白赔掉一罐酸奶。正压着火,惹他生气的对象已经靠了过来。
酸奶被送到唇边,他对上宗政慈含着清晰笑意的眼睛,宗政慈放缓了语速,不知道是在威胁还是哄他。
“吃一些,下午会饿的,要我喂你吗?”
现在的场景相当微妙,何灿其实没有怎么经历过这种状态。
向来都是他肆意去亲近别人,此刻却是宗政慈突破安全距离来亲近他。酸奶混合松果的香气传递到鼻尖,他能看清宗政慈握着酸奶罐的指尖,通红,应该是剥刚烤出来的松果被烫的。
这位少爷,因为爱好野外探险算不得十指不沾阳春水,但除此之外拿这双养尊处优的手干讨好人的活极有可能是第一回 。
何灿在烦躁中产生一点痛快,很恶意地看着宗政慈的脸,宗政慈无动于衷地回望,像是什么也感受不出来。
“你要怎么喂我?”何灿问:“连勺子都没有,要我仰着头一口一口喝吗?我是你的宠物?”
这指控无端,来得莫名其妙,却切实为难到了宗政慈。
宗政慈没觉得他提出的质疑有什么不对,目光下意识地扫向放在一旁的背包,但想起来里面不可能有这种精细的餐具就又收回,思索的时候眼神无意识地滑过何灿的嘴唇。
而后停下了。
何灿意识到他在注视什么地方,有些不自然,宗政慈忽然上身前倾,靠了过来。他脑中电光火石一闪,不假思索地钳住对方的双颊,厉色道。
“你敢?”
宗政慈被他用力捏着脸,倒是没再凑近了。浓密修长的眉毛往上一挑,单手伸长了,抓住了何灿身侧地面上放着的巧克力。
他将巧克力举起晃了晃,疑惑地问:“这也不行?”
语气中透着淡淡的笑意,何灿不知道是他故意逗人,还是该怪自己多想……宗政慈靠过来那会儿他以为这人要用嘴喂他!
何灿一时有些尴尬,红晕从耳朵蔓延到脸颊,光线暗淡,也许别人看不清楚,他自己却能感受到皮肤的升温。
因这窘迫,他对宗政慈的生气更上一层楼,恨恨松了手,又当着他的面把手在外套上蹭了几回,好像碰了什么脏东西。
被直白嫌弃的宗政慈不以为忤,垂下眼睛撕开了巧克力包装袋,用长条状的巧克力挎着酸奶和松果,送到何灿嘴边。
何灿除了小时候,没受过这种保姆级的投喂。不过这时不接受显得自己输了一头,就张嘴咬下一口。
松果的油脂感充满整个口腔,原味酸奶很好地中和了巧克力的甜味,尚未完全填满的胃部发出享受的叹慰,他不知不觉就着宗政慈的手吃完了一板巧克力。
察觉对方有再去拿巧克力的意思,何灿才猛地回神,暗骂自己昏了头,真的认真吃起东西,便从他手里拿回酸奶。
“我自己来。”
他不耐道:“这样得吃到什么时候?”
宗政慈本来没松手,听到这一句话才把酸奶给他。也没离开,看着他把剩下的酸奶喝完了才转移视线,像个监护人。
何灿吃掉酸奶,收拾了垃圾,就在树洞里躺下。由于不够宽敞,腿伸不直,没有使用睡袋。他闭上眼睛,没一会儿感觉到身侧窸窸窣窣的动静,宗政慈也躺下来了。
他脑中莫名飘过一个想法,宗政慈将近一米九的个头,在这个树洞里得是什么姿势?
但他不愿意把注意力放在宗政慈身上,没有多想,宗政慈也很安静,连呼吸的声音都很低,何灿躺着没有觉得他的存在感很强,比想象中要自在一些。
上面就是树木拥挤错综的树杈,枝条压下来和周围雪面的间隙并不很宽,只有透着凉意的空气从细小的间隙中漫进来,缓缓往下降落。
何灿睁着眼睛,过了片刻,出乎意料地睡着了。
睡着之后,人感觉到冷,不自觉向热源凑近。他挪向宗政慈,被人张臂抱住了,裹进怀里。宗政慈似乎早有预料,侧躺着,屈起长腿,胸膛隔着厚厚的防寒服贴住何灿的脊背,将何灿完全拢进来的姿势,带着皮质手套的手掌盖住何灿的手。
外面的篝火还在烧着,挨着他们的树洞,多少缓和了凌冽寒风的温度。宗政慈在拥抱何灿的时候感受到一种安宁。
他以往大多数是一个人进行探险,偶尔跟团,偶尔和两三人结伴。但那只是搭档,真正概念的搭档,就像吴锋。
他们有默契,同时有距离,普通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而已。
何灿不一样。
何灿什么都不会,在求生方面,客观意义上的。他性格也有缺陷,对别人好是为了自己好,对别人干的坏事才是他真正想做的。他的出发点倒很无辜,只是为了让更多人喜欢他。宗政慈一度很不理解,也介意他造成的伤害,但在这一刻那些似乎都不重要了。
不是说他在这一刻才放下对何灿的芥蒂,在节目第二期结束,何灿被推到众目睽睽之下,他对着微信框里发不出去的消息;在何灿学校边上的那个茶室,承受他居高临下的审判的时候,他就已经阵痛过了。
他挣扎过了,阵痛过了,也认命过了。
——只是现在这一切忽然变得很远。
他们现在蜷缩在树洞里,日光安安静静地透进来,让周围变得模糊不清。冷空气缓慢地降落,像一场雪,何灿梦呓着依偎得更深,体温填满了他的臂弯,仿佛要渗进五脏六腑。
只有风吹过的声音,树木颤动着低鸣,再往外就是辽阔的雪原,无边无际的山脉。世界上无数人挑战过这座珠峰,有很多人葬身这里,大自然美丽无匹也威严无匹,它不在乎。
而那些宗政慈原本在乎的东西,属于人类的,什么行为规范,道德的准则。情感,舆论,成功或者失败,在此刻突然也变得不值一提了。
在更宽广的视角,在更深刻的孤独里,只有怀里的温度是真实可捉摸的。
像在提醒他,人要及时行乐。
那些攀登珠峰的人是图什么呢,别人的劝阻对于他们来说又有意义吗?宗政慈意识到何灿一直在攀登着人生的珠峰,现在他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珠峰。
他的心沉淀下来,怀抱着自己的锚点,闭上了眼睛。
何灿半睡半醒间,感觉到有点冷,他朦胧中听到唰唰唰的声音,分不清是什么。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可能是下雪的声音。
在他们两天的徒步里,大部分时候是没有下雪的,有也只是小雪,和毛毛雨似的,这样的动静是头一回。很大的雪,他无意义地想着,然后感受到背后暖洋洋的。
是宗政慈,这次他反应得很快,他听见宗政慈的呼吸声。因为贴得很近,宗政慈的鼻息打在他的后颈,他体会到那种温度,很烫。
宗政慈应该是发烧了。
可能很早就开始烧了,这是很正常的,他在冰湖里捞了几乎一整夜的手串,就算他是钢铁侠,在没有盔甲的情况下也应该生病了。
以何灿的敏锐度,他其实很早就察觉了这一点,无论是起晚了,还是发红的颧骨,起身时略微的踉跄……他目睹一切,冷眼旁观。但宗政慈也毫无表示,就像发着烧的不是自己,既没有示弱,也没有卖惨。